一头热爱食面的南方之猫

如我

@快来加入豪华午餐 快来!更一节,你先看着,我继续写,今晚更两节~

王天风✕胡湘湘

(一)

1987年,我五岁。
那年的春夏之交,空气里隐隐约约弥漫着一点躁动,我说不清。当然,或许每个春夏之交都是这样,它们千篇一律地躁动着,远在我察觉以前。
蝉蜕去第一道壳的时候,我跟着娭毑,从北正街搬去一步两搭桥。搬家那天清晨,太阳从东北方乐颠颠攀上屋檐,像只鸭蛋黄,我推着板车吸溜鼻涕,嘟嘟囔囔。
“饿。”
娭毑往我嘴里塞一个糖,好甜,舍不得咽,含在腮帮子左边,直到口里的肉皱缩起来,再动动舌头换去右边。
真甜。

娘咽气时,我脐带尚未剪断;爹抱过襁褓,三两下揭去棉被,掰开我的腿。
可惜。
爹是个下九流,老话本子里俗称一句“妙手空空”,十来岁上没书读,握本小红册子到处“革命”。一同的小兵里有个惯贼,见爹双手灵活,性子乖觉,索性勾肩搭背换帖子,传了他一身本事。据说这本事是个祖宗的正脉,只传儿子,娭毑口不能言,打着手势说“损德行”,爹不听。
后来女人死了,娃没有把,爹把这桩事当个报应认了。其后混迹市井,生计无倚,他喝废一双手,终于不知去哪里自生自灭。
娭毑没找,等过三个月,带我出了北正街。

注:“娭毑”,湖南方言,祖母

(二)

早两年,穿着开裆裤那会儿,我见过爹的本事。某日谈笑风生之际,只见爹两指轻并,垂入霍三叔中山装下摆的口袋。
一探一收,无声无息。
“下回带小良来玩啊!”道别时,霍三叔殷殷嘱咐。
一定一定。父亲不迭点头。
忘了说,我叫温良。

得手后的钱,半粮半酒。每每见爹背着米袋说“去趟反资街”我都窃喜不已,只因当夜饭桌上能多吃一勺米是必然之事。
长大后才晓得,都是私粮。
八七年上,反资街又渐渐地叫回了一步两搭桥,街上有个老铁,是私粮买卖的行家,大约活络的人都能当好朋友,爹和他过从甚密。爹失踪后,娭毑卖掉北正街上摇摇欲坠的老房,从他手里买了间小屋,屋子虽小,却齐整得多。
老铁新开了铺子,娭毑与他说好,闲时替他看着,赚两个钱供我们祖孙俩吃口饭。
冬去春来三两岁,铺子生意愈发好,买粮的人也没了当初缩头缩脑的样,我不断抽个子,娭毑又开始发愁。
我曾见她把老铁拉到一旁,打手势询问,哪里有教书的先生。

“不兴先生了,小孩子都去读小学的。”
小学里能认字吗?
“能!怎么不能。还学算术,学画画,学唱歌儿。”
读小学,要交钱给政府吗?
“要哇!一年两百块钱学费,还有些拉拉杂杂的钱……”

(三)

娭毑什么心思,我很晓得。认字明理的人,受尊敬,吃公粮,不干损德行的勾当。
万般好处,就是贵了点。
谁说德行不由钱换?要明理,自然先赚钱。
我托着腮,为自己想透如此大事点头赞许,泡桐树上黄鹂叫了两声,像阵娇俏的边鼓。
我告诉娭毑黄鹂们在叫什么,“赚钱呀,赚钱呀”。
娭毑啐了一口,眼神越发忧虑。

发了赚钱的宏愿,自然要言行如一。我绝非看不上娭毑赚钱的法子,只不过要赚得多而又快,总归是爹更胜一筹。
且不瞒你,我早有“对象”……喏,说曹操,曹操来了。

她姓胡,叫什么我却不清楚,只知道她住在这条街上许多年了。搬入一步两搭桥的第二日,她来买粮,老铁见了,对我嘻嘻一笑。
他告诉我,爹还“抄家”那会子,满长沙大街小巷乱窜。某日闲谈,只道反资街有个老女人,见他要揍“臭老九”,疾走两步上来便拦。
“‘赵老师这么大年纪,你们也下得去手?书给你们撕光烧光了,还想闹出人命吗?要写检查?我替他写!真出了三长两短,你们也是欺侮群众!’呸!臭老太婆,要你多管闲事!”
我爹除了手上功夫,学人情态也是一把好手,老铁没本事,这二道贩子当得状若傻鹅。

我可不是傻鹅。

(四)

我的自信保持良好,直到被捉以前。

彼时,晨雨稍过,石头缝里浸着一丝丝水气,凉意泛开了,散淡的深青色。
像她身上那件棉布裙子。
我也不明白,自己怎么就没成了。买粮,招呼,扯两句闲篇,走近了,两指轻并,垂进去——
被握住。

看了再多猪跑,肉到嘴那一刻什么滋味,不吃终归不明白。

“哎,不好意思,这东西可不能让你拿去了。”发素颜洁的老人,擒着我的手,笑意微微。
她有一双未老的眼睛。
我呆了呆,随即挣扎扭动,却怎样都没法从她手中脱去。这老女人,我又怨恨起来,她从哪学来这邪门法术,教人难堪如此?
她却仿佛看透了我,扬起眉头,按着我脉搏的两指一曲一捏。
我浑身发抖,疼出满头冷汗。
“没喊……”她自语,“倒有三分硬气。”
并非硬气,只是娭毑还睡着,损德行的事儿,别叫她晓得。

浓云半开,露出一弧日影,街面上来往的人多了几个,僵持久了,我怕再也兜不住,只得道:“对不起。”
老女人看了看天,饶有兴味地道:“怎么,做了还怕人知道?”
我屈辱点头。
她一笑,作势松手,我才要抽回,她又一把箍紧:“不行不行,有人跟我说过,‘对不起’这词,脱口得越松快,歉道得也越不实,无心悔过又有何益处?你爸爸妈妈呢?叫出来。”
到底哪个不信人的混货教的这些歪理!
我疼得要哭,只得开口求饶:“求求你,不要吵醒我娭毑……我、我想认字儿……”
“这是瞎讲,认字儿的人偷……”她蓦然反应过来什么,住了口。

她放了我。

(五)

那天的事,娭毑并不知晓,我提心吊胆熬了三夜,老女人没再来过。
大概没事了吧?
反正她肯定也不会来买粮了。

自我安慰到第七天,我算是真正放了心,只是在娭毑面前,总有些直不起背的错觉。
第八天清晨,有人敲了铺子的门。
是她。
心里一阵哀急,我扶了扶门:“您……”
“你娭毑起了?”
“没有。”
她跨进来,坐下了:“没事,我等等她。”

烈马狂驰而去,扬尘也总有落定的一天。

娭毑醒了,两下相见,以为她来买粮,我忍着心虚摇摇头,搬了凳子给娭毑坐下。
甫一坐下,老女人便开口了:“我直说了,您想给她请个先生?”
……哎?
娭毑带着与我如出一辙的神色点头默认。
“我读过点书,不嫌弃的话,我可以教她识字和算术。”
哎?!

我想象不出自己的神情,娭毑更是一脸惊疑古怪。她对这一切仿若未见,只温和道:“老姐姐,我向铁老板打听了您家的情况,才来找您。现在私粮虽然不禁着买,但总归贵一点,我负担着,难免吃力。我想,在私粮的费用里折去三分之一,就当学费,您看行吗。”
见娭毑愣愣地,她微笑着补了一句:“您先想想,不急着,我明天再来。”

第二天,娭毑起了大早,亲自开门迎她。
一个鞠躬,从此,我有了位老师。

(六)

机会难得,我近乎废寝忘食地吸收一切知识。自仲春至金秋,小学一年级课本上的字我已认全,简单的运算也手到擒来。每天早晨八点,我准时出现在老师家门前,傍晚四点离去。
对了,我终于知道她的名字,胡湘湘。

她教认字不只教读写,还要讲讲字的由来;教算术不光记算式,还会变出一幅扑克前加后减;她会教画画和唱歌,也会教伤口包扎和赌牌技巧。
她的家,有整整三大柜子的藏书,柜子很高,甚至顶住了天花板。每个星期日,我帮她打扫房间,都会见她把书架擦拭得干干净净。
我曾一直认为,所有老师,都是她这个样子。

飞光如箭,眨眼是九月初九。都说七七生的娃娃多情重义,不知九九生的孩子,是否长长久久。
老师倒很高兴,清早上课,兴兴头头扎进厨房下长寿面,要我一根吸溜到底。
左右无事,我溜达进书房,想找本书翻,抬眼一瞥,不禁歪了歪头。
书架第三层,放着我曾觊觎过的东西,一只织锦袋子。
袋子虽旧,却十分精巧,袋口结着一段红丝。从前买粮时她取手绢,曾一道取出过。那大约是我见的为数不多的好东西里,最秀致的一样。

那时当即断定,里头一定是钱。
现在想来,只怕里头必不是钱。

这一下勾起好奇无限,忍不住悄悄搬了椅子,踮在上头,伸手去取。
“你干什么?”
身后传来询问,唬得我一抖,袋子“咚”一声落地,那声闷响使我确定了猜疑,当下也不躲闪,直直问道:“老师,袋子里装了什么?”
“你想知道?”
老师在原地站了会儿。
“可以啊。”她说道,走过来从第三层取下一册书,《诗经》。“给你一个星期,把这首讲给我听。讲得好,就给你看。”

接过书来,眼帘中,是《燕燕》二字。

(七)

一周后,书房。

“《燕燕》,出自《诗经》中的《国风·邶风》。”
“唔。”
“它是我国历史上最早的送别诗,王士禛先生称之为‘万古送别之祖’。”
“不错嘛,王士禛都搬出来了。”老师喝了口茶,悠哉点评,“还有么?”
“嗯,全诗分四节,前三节用燕子春天飞翔的美景,衬托诗人送别的悲伤,最后一节叙述被送人的美德品行。前三节用循环往复的语句节律渲染了悲伤的气氛和情感,令人读来为之落泪……对了,这首诗用了比兴的手法。”
“说完了?”
“嗯。”
“哟,四点了。”老师掀起眼皮,瞧了瞧挂钟:“你回去吧。”
我没有动。
“还有事儿?”
“老师,别装傻了。”我扁扁嘴,“袋子里……”
一声嗤笑。
“‘讲得好才能看’,我是这么说的吧?讲得不好,为什么要给你看?快回去,娭毑等你吃饭呢。”
不好?哪里不好?我细看了《燕燕》,还跑去图书馆查了那么多有的没的……难不成还要我说明白谁送和谁被送?
她就是欺负我。
一个忍不住,我愤然道:“你就是不想给我看。”
书房里静了一瞬。
老师竖起书本磕两下:“你真这么想,我就白教你了。”

(八)

她从未说过这么重的话。
不就一首诗吗?值得这样说?当初说要做我老师的人,是你呀。
委屈像是春耕的泥土,不断被翻上来,黑乎乎的,扎得我心口疼。而她垂眼看着桌面,桌上的《诗经》,正翻到那篇《燕燕》。

燕燕于飞,差池其羽。之子于归,远送于野。瞻望弗及,泣涕如雨。
燕燕于飞,颉之颃之。之子于归,远于将之。瞻望弗及,伫立以泣。
燕燕于飞,下上其音。之子于归,远送于南。瞻望弗及,实劳我心。
仲氏任只,其心塞渊。终温且惠,淑慎其身。先君之思,以勖寡人。

“你明明知道,我根本看不懂几句…那些人说的‘送别之祖’,我也感觉不了……燕子为什么要飞,人为什么要哭?他哭什么……他才送了一个人走,他哭什么?他的妹妹那么好,还留话给他,留不住又怎样?我连一句话都留不住呢,我什么都留不住呢……”
脸上热热的,眼前看不清了,话匣子就像魔鬼的盒子,打开就再也关不上,我一把抹开眼前的雾,大声道:“老师是这样做的吗,没做好,也不说为什么,就赶我走?你就是在欺负我啊!我看了那么多看不明白的书,我也没留住你啊!”

我的降生,从一开始就没能留住妈妈;我的爸爸,不要说留话,连送一送的机会,都不给我。
我嫉妒那个写《燕燕》的人,送别是什么滋味,至少他知道。

脸上贴来一双手,帮我抹去越擦越多的眼泪。她的脸逐渐清晰,几分茫然的伤感:“‘有话可留,便足慰矣’,是吗?”
天风,她果然是你带给我的学生啊。

“对不起,是我不好。”
泪眼朦胧里,手心落入一枚沁凉物事。

“看吧。”

(九)

那是只银色圆筒。
大小如一枚松烟墨,打磨光滑,触手生凉,我握在手心反复端详,柱身映出我的眼。
圆柱上雕着隐纹,是一个字母。
W.
我翻过圆柱一头,看见圆面反刻的字迹。
什么鬼画符东西,这是枚印信?

“天风海雨。”
老师的声音,从旁解惑:“这是小篆,等你大了点,我再慢慢教。”
心不在焉应了一声,我继续盯着那团鬼画符翻来覆去地看,不知怎么,总是眼熟。手指抚去,沾上些蓝色痕迹,心头一动。
一把取了案上《诗经》,急急翻到页末,果不其然,泛黄纸页左下一轮靛蓝圆痕,圆痕下一行小字。

一九二七年冬 于鹰潭

字很漂亮,怎么个漂亮我说不出,只觉得写出这种字的人,一定很有骨气。

“老师。”
“嗯?”
“这是谁送的?”
“哦?”老师的神色出卖了她,她一点都不惊讶,“怎么猜到的?”
“您的名字里,没有W,书底…不是您的字。”我迟疑地摩挲书本,“擒拿,是那个人教您的吗?”
“是啊。”
“扑克?”
“是啊。”
“包扎?”
“哈哈。”她笑起来,“不是,虽然他也会。”
“天…天风?”
她口中“带来了我”的名字。
“聪明。”
她赞许地摸我的头。

“他是谁?”
“我爱人。”

-Tbc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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